首先感謝製作人和發起人對我的信任,願意在這裡與諸位分享我關於這個電視連續劇的主題構想。在我分享這個主題之前,我想說明兩個問題。第一、《移民》這個名字,不僅或主要不是一個歷史學的概念,而更是一個文化、甚至宗教概念。這個說明在於解決「太虛太難」這種必有的誤解。特別是三十多年來,移民已經成為「中國表情」的一部分,因此,到了以影視藝術反思的時候了。第二、惟願諸位都能秉持寬容和尊重的原則參加討論。中國式討論會讓我敬而遠之的地方首先在不寬容,聽見不同觀點就生氣,進而將討論淪為彼此爭吠;如果你在這裡聽見的思想和你的一樣,你就不需要坐在這裡了。其次在缺乏尊重,一方面不尊重別人的發言,根本不會傾聽,我批故我在;另一方面不尊重別人的傾聽,根本不會表達,冗長無章;反覆輪番辯論;即興甚至激情發言,使表達淪為動物式的條件反射。主要原因是中國人既缺乏希臘廣場辯論的邏輯訓練,也缺乏希伯來人禱告傳統造就的愛心、誠實的表達能力。希望我們今天的討論會能倖免於難。現在讓我進入主題。
1、歷史淵源
移民是為尋找家鄉安頓生活與靈魂;失喪與回家兩種超驗焦慮造就移民。中國人從未解決定居或安家問題,定居農業社會一直是一項未竟事業。一方面,由於災變的逼迫,中國人從未在法權關係上確立私有財產不可侵犯的原則,因此,貧困與不安成為移民的兩個基本的現實動機。另一方面,中國人從未解決精神家園或「天家」方面的終極關切;因此,即使在移民過程和移民所在地,遠方與鄉愁成為中國移民的文學家園。關於「遠方」,可以用米蘭-昆德拉的那個範疇加以解釋:「生活在別處」;現狀不是理想之地,因此將幸福投射到別處。然而當海子代表中國心靈發現「遠方除了遙遠以外一無所有」之後,海子也代表中國精神移民自殺在上個世紀的黃昏。所謂鄉愁,一方面造就了中國文人極為發達的想家文化,另一方面,深刻揭示了中國人在任何地方都無家可歸的可憐處境。中國人在任何地方都是永遠的移民。按聖經的啟示,遠東居民是離故鄉最遠的族類。聖經首先說人類要分散全地,但只是在亞伯拉罕的啟程中,啟示了回家的屬天路線圖;這場回歸最後是基督的十字架,是返回樂園或故鄉唯一的道路。
2、現實處境
30年來,中國同時發生著兩場大移民。一方面,從農村到城市、從邊緣到中心,以解決貧困問題;另一方面,從國內到海外,以解決安全問題。第一場移民為第二場移民預備了理由:世界上發展最快的地方同時成為世界上最大的移民輸出國;這意味著,中國模式不僅不能解決安全問題,而且,從公義、資源和心靈三個方面製造著末世恐慌,愈演愈烈地推動海外移民。先富起來的,先跑出去。阿瑪蒂亞森在談到中國模式的時候,大約說過這樣的話:這種增長及其殘酷性,都是舉世無雙的。中國移民潮主要表現在五個層面。第一是知識精英和企業精英的技術移民與投資移民;這造成了前所未有的「人才流失」。第二是裸官現象;這造成了「外國人家長家屬統治中國」的特色國情。順便說一句,「外國人家長執政」是30年來,我繼「愛國賊」這個發明之後貢獻給中國政論界的第二個新概念。我要藉著《移民》將這兩個發明的版權收回來。第三是留學現象;中國海外留學回歸比率之低和小留學生現象以及異地產子的蝗蟲現象,以及相關的「異族通姦」中發生的移民醜聞,都讓人汗顏無地。第四、歷代政治流亡者。晚晴迄今,政治流亡展示著中國政治不共戴天與客死他鄉的雙重悲劇。中國移民移民精英面臨著從國內人上人信仰向海外平常心生活轉移的諸多困境,其中海外愛國華人有必要成為心理學的臨床對象。所謂假移民,就是堅持按中國的方式在西方生活,驕橫與謊言連遭挫敗。第五、偷渡悲劇。
3、復合衝突
《移民》體現三個基本主題。第一、批判。藉著生活細節闡述人與自然的關係、人與人的關係(法治、教育、醫療、生死)、人與上帝的關係。電視劇本的中心環節在衝突。中國影視是意識形態喉舌和肉體娼妓之術,不能演繹高深的對抗,只有動物性衝突。這是絕對扁平的故事,圍繞高等畜生之間的偶像之爭,構成故事的精神價值。有三種精神價值形成中國「優秀」影視作品的兩極。第一,禪宗觀念對世界的否定,《紅樓夢》在這方面是代表。第二、輪迴觀念對歷史的否定,這是《霸王別姬》等作品的深層主題。第三、完全是動物或「吃貨」之間的衝突,《活著》、《圍城》、《蝸居》、《雙面膠》、《後廚》等等,讓我們看見沒有上帝信仰的「高等動物」之間為了飼料沒完沒了也不嫌煩的那點兒破事兒。對這飼料的花邊點綴,民間作料是李安厚顏著床戲和金瓶梅;官方矯情著張藝謀的「雙土」鏡頭。這三種衝突共同特點是平面化。《移民》展示的是復合衝突,復合衝突在中國當代尤為明顯,必能呼喊對岸的相關共鳴。第二、反省。向對岸說教的基本界限:向所在國感恩。移民搭便車對一切便宜並無貢獻;開店的人在敘述自己逃稅傳奇的時候,最低底線是知恥;借地產子享受各樣福利的人,最低底線要學會感恩。其次是向輸出國誠實。你是用腳投票的,小心愛國的高調成為一場精神詐騙。也要謙卑。移民是一種文化逃跑,而且是特權與寄生並存的流亡;放棄管理和改善本土責任的移民,沒有權力當設計師。第三、尋找。移民的地理盡頭,仍未到家。最後涉及《移民》的「終極關懷」。
最後我說幾句編劇以及合作團隊。我非常理解每一位移民、或者諸位參與人表達自己「無論倫比」的經歷的那種心境。但是,我們一方面要警惕過度自我表達造成拼盤式肥皂劇這種惡果,另一方面,我們要思想,別人為什麼非要聽你的故事。我已經20多年不看小說了,因為我對別人編寫的別人的故事沒有任何興趣。正因為如此,我們才召開這個討論會,將主題說給大家,目的是解決「我為什麼要看你的故事」這個必然存在的普遍問題。答案就是,你貢獻的故事反映的問題必須具有普遍性、穿透性和復合性。我盼望《移民》在生活和精神兩個層面,是所有移民文化敘事的典範(經典與範式)。這也要求這個團隊以信仰而不是項目的標準參與進來。私慾必使項目胎死腹中。特別是,要避免「貴國導演」的髒事兒或潛規則。「十九點」那個劇組和所有影視單位,在敗壞方面已經貢獻良多。中國拍不出好片子,一個根本原因是,你不能指望一群罪犯、流氓、騙子和娼妓為世界提供光和鹽;他們只負責提供毒品和笑料。願《移民》能倖免於難,並成為見證。謝謝大家。
任不寐,2012年9月7日星期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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